为自己的身体做主负责

任大刚

有时候我在想，如果2020年的新冠疫情爆发在20年前乃至10年前，情况会怎样？

可以想见的是，大中小学校关门，没有网课可上的孩子们，只能放养在家里；没有远程办公的公司企业，关门歇业，破产倒闭；自然也没什么“绿码”之类电子通行证，进出封闭建筑物会比较麻烦，它们或者也不得不关门之了；研发水平大不如现在，几乎没有人会把希望寄托在疫苗。当然，传媒技术也远不如现在这么先进发达，也就不知道那么多或真或假的消息，人或许更焦虑，或许更不焦虑。

想清楚这些现世已经不能容忍的问题，你就会觉得，这些年来的社会经济变化，确乎可以用“惊人”来形容。在这层意义上，2020年的新冠疫情，只是时代大潮中的一朵浪花。你把它想象成历史的拐点，以为因此新冠疫情前后有多么的不一样，不过是言论市场的高声叫卖。因为这个社会的基础已经改换。

新冠疫情造成的不便毋庸置疑。

我本人今年只离开过三次上海市区，一次是7月初回四川老家参加二舅的葬礼，一次是去崇明岛短暂度假，一次是最近去杭州会友。这种出行频率是很罕见的。

外出饮食也不多，点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卖，觉得对不起餐饮界。网上购物特别是买书也少了，因为总是担心过多的人摸过内外包装而内心嘀咕。

但所有这些个人行为，都不构成根本改变，一旦有效的疫苗接种完毕，或者病毒莫名消失，只要个人经济收入不受太大影响，我相信人们仍将蜂拥而出，饭店里仍将觥筹交错，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，只是不知道其确切时间在哪里，而我推测是半年之后。

新冠疫情造成的焦虑也毋庸讳言。

我的一个朋友说，她感觉我们就像被倒扣在一口铁锅里一样。我深以为然。都到年底了欧美疫情仍烽烟四起，全世界大有停摆之势，更有甚者，有人预计在未来五年十年，大家都有可能过着这种担惊受怕的生活，不便外出，不便会友，一直要等到病毒把人类折腾够了为止。

有效疫苗的出现，正在打破这口让人窒息的锅，终于给绝望中的人类带了一缕曙光。科技毕竟是进步的，人类终于可以有限地走出历史上那些频频爆发的瘟疫怪圈，可以有所作为了。

一年的怪诞生活，改变了我们很多人的心理结构和认知。这么多年来，我们生活得大体上顺风顺水，经济蒸蒸日上，社会安宁祥和。去年今日，全世界有谁会想到接下来的一年，经济停摆，社会停滞，大街上空无一人的景象就要降临？

舒适太久就会出现一个巨大的变故，这大概是人类社会的铁律，从古到今无法逃脱。不能不说，今次的新冠病毒大流行，毒性之大，范围之广，世所罕见。但是谁也无法否认，跟中世纪的鼠疫相比，跟一战后期的西班牙大流感相比，跟历史上任何一次大的瘟疫流行相比，这次新冠疫情还算不上是杀伤力最严重的。

我们比之古人，并没有高贵到哪里去，但想想古人动辄被瘟疫掠取性命的不幸，我们是值得庆幸的，每念及此，还有多少焦虑在心头？

古人面对瘟疫流行是无能为力的，稍稍有点见识的搞点社交隔离就很先进了。更多的人只能听天由命，把身体的运行也托付给了命运之神。

但是以今日新冠病毒为显著标志，人类借助科技，开始大规模地从命运之神那里索回自己的身体——我的身体我做主。为自己的身体做主负责，那么你就很难再相信命运之神的安排，抗争就是你的本分。

借助科技，把身体的运行索要回来自己照看，看起来要比交给命运之神靠谱，这次新冠病毒大流行证明了这一点。从这点上看，科技不仅是进步的，也是向善的。

身体的禁锢，与世隔绝，正像卢梭所说的“人生而自由，却无往不在枷锁中”一样，而当我们被禁足在家，在所在小区、城市，却可以借助比较发达的网络，体验到“人在枷锁中，却无往而不在自由中”，这个禅机，已经普世化了。

身体时代的人，主要地按照人的生理特征，构成一个个的共同体，比如家族、种族、国家，等等。在这个精神的时代，一个一个的人，正在跨过地域界限、生理界限、职业界限、种族界限，结成各种各样的精神-价值共同体。它们飘忽不定，无所不在。一个活生生的人，内涵着越来越多的精神-价值性身份——家长会成员、业委会成员、团购积极分子、跑团人士、猫狗协会人士、公务员、写作者、拍视频的、美食品鉴师。总而言之，人的精神能力正在快速地扩张放大着，病毒大流行，成为这一潮流的助推器。

其他群居动物，比如狼或狮子，除了找异性满足生理需求，不大会去挑选伙伴，他们不孤独。但人虽为群居动物，本质上是孤独的，难堪的。你的周围，并不都是你喜欢的人，而且你还不得不长期跟不喜欢的他（她）在一起，即便总统也不能幸免这种孤独和难堪。

跟历次瘟疫/病毒大流行不一样，这次病毒大流行中，离群索居的人们，很容易找到精神-价值共同体，谈理想谈人生，共事谈生意，搞娱乐，而不必“有幸”才能听到薄伽丘讲《十日谈》。精神-价值共同体轻盈地，无所不在地环绕着人类社会。它是新冠病毒之下的图景，且更为清晰，指向着后疫情时代的未来人类社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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